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郎瑛终日记挂阿兄,梦见站在行刑台前,目睹刀刃加身,阿兄血肉模糊。自己拼尽全力,向前奔去,却始终钉在原地。
一阵惊悸后,郎瑛汗涔涔醒来,心如擂鼓,再也无眠。
号舍内漆黑一片,磨牙、打嗝、呼噜声此起彼伏,郎瑛扫了一眼背对她安睡的裴停云,捞了件洗净的澜衫,取了把折扇出门,融入昏晦夜色之中。
龙引洲那处隐约传来膳夫们的呼喝、劳作声,黑色的剪影在橘黄烛光下移动,膳房上端的炊烟升腾上连星河。
想来距离监生点卯,约莫还有一个时辰。
每十年黄册驳册前,工部皆会于祖洲上预先修造三十间库房,经年累月,祖洲之上已是黑压压连片宫室般的建筑,贮藏着六千万黎庶税赋根本。
郎瑛沿着库房反方向走去,临近湖边,有一畅风亭,再往前走,便又是禁区。
郎瑛倾身趴在栏杆上,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幽幽、毫无波澜的湖水。
今岁酷热,不降甘霖,各地干旱灾情频传,纵使后湖烟波浩渺,亦能肉眼看出湖水较往年差了好大一截。
天幕浓墨渐淡,青白晨光乍现,后湖深处荷叶接天,菡萏扑鼻,白鹅振翅高歌。
这堪称人间安乐之处,郎瑛却为验证一个传闻而来。
坊间流传监生郎瞻身死后,每日清晨,后湖祖洲东南一亭前,水面泛起红晕,初为点状,后渐聚成团,团连成片,若有风刮过,愈扩愈广,色艳如血,直至烈日当空,方可消散,湖水复归澄澈。
洲上人人对此讳莫如深,白日驳册又无法抽身目睹,郎瑛只得趁此时前来一探究竟。
天光逐渐大亮,薄雾消散之际,平静的湖面缓缓泛红,郎瑛目光一凝,不由自主向着湖边走去,亲眼见证那个红点如天边红日那般,愈发明亮、不断扩大。
那圈红,如血滴、血泊,深深刺痛郎瑛的眼,耳边尤有梦中阿兄凄厉呼喊声,她双拳紧握,缓缓吐气,极力稳住心绪,忽的松开。
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主动出击。
陈冠疯癫的隐情她要查,幕后的知情人她要访,若有真凶她要手捧大诰,午门击登闻鼓鸣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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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未点卯,郎瑛返回号舍中佩上册囊,却见王蕴章鬼鬼祟祟蹲在角落,捧着茶壶不知捣鼓什么。
王蕴章忙活得不亦乐乎,口中念念有词,事毕转头,猛地看到郎瑛的脸近在眼前,手中的茶壶一哆嗦,溅出的茶水糊了满脸。
“……吓……”王蕴章扯袖擦拭,权当洗脸,“你别跟昨晚那群人学得一惊一乍好不好,我们家一代单传,可经不起这般惊吓。”
郎瑛伸头看去:“你在做什么?”
王蕴章一脸鬼笑,露出“你懂的”的表情:“你想不想加餐?”
郎瑛好奇蹲下,戳了戳一截小木桩:“怎么加餐?对着墙角的木头浇水,就能长出肉来?”
“能长蘑菇呀!”王蕴章指着木桩说,“我在后湖看到了一个小菇,便找了个栗树木头,凿了个坑,用土盖住,引入小菇,再用树叶覆盖,用水轻洒,每日午食后,便敲一敲木头。”
“这种蘑菇长速极快,大抵两三日后,我便可以用锅灶煮碗口蘑细汤。”王蕴章美滋滋畅享,“人生得意需尽欢,莫使铁勺空对锅。”
郎瑛被他神游天外的表情逗笑。
“琼林兄,可否分我一杯羹?”
不知何时,裴停云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二人身后,声似冷泉,彻底将王蕴章从火热的畅想,拉回三界之中。
王蕴章瞥了郎瑛一眼,郎瑛似乎没有出言救他的意思,粟满楼他们也不在近旁,仰头看着剑眉星目、隐有惊雷的裴停云,王蕴章竟生出了丝胆怯。
怕他?
怕……怕是应该的!
王蕴章寻思,听说裴停云是拉弓搭箭、策马扬鞭的好手,而自己只是监生中厨艺最好的厨子,掂量自己瘦溜溜的身板,王蕴章挠了挠鬓角:“见着有份嘛哈哈……”
王蕴章轻轻一敲木桩,就这么定了,来日偏要趁所有人不注意时,自己将蘑菇全部昧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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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驳册尚算顺利,只是段绮正坐在首位顶着黑眼圈,接二连三打哈欠。
他薅着路过的户科给事中徐彩和,指着眼睛,大倒苦水:“徐大人,昨夜听闻侍郎赵大人的春闺旖旎情思了吗?《雉朝飞》一曲接一曲,愁煞人也,这男大当婚,实乃祖祖辈辈的良心话。”
段绮正挨着徐彩和的耳朵说:“我看,二十有五的赵侍郎压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