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屈膝在布団旁跽坐下来,轻拍着被褥,低声道,“大少爷,是我。”
方绍伦意识已经有些模糊,缓缓从被褥里伸出头,定睛细看,竟然真的是柳宁!他的眼眸似被点亮,怔怔看着她。
柳宁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,眼圈瞬间红了,用手帕捂着嘴,哽咽道,“大少爷,你……”
她在玉楼东的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方绍伦,留洋归来的大少爷长身玉立、意气风发,胡启山撺掇着让她跟他喝个交杯,他茫然的神情里带着点天真,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……如今这副样子,却是委实的让人心疼了。
她擦干眼泪,瞄一眼薄薄的障子门,用西南官话疾声道,“大少爷,三哥没有死,灵波带了药去得及时。”她在月城开过书寓,自然会说这种方言。
赵文抵达沪城后,曼德勒发来的电报也跟着送到了伍公馆。一个简短的“安”字让赵文和柳宁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。
方绍伦怔怔看着她,长睫扑闪着,眼泪“簌簌”地落了下来。
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,指尖颤抖着,柳宁忙一把握住,低声道,“是真的。我接到你让那个东瀛姑娘送来的口讯,就派了人守在伍公馆。”
长柳公寓是信息中转站,但与印缅远隔重洋,要打听张定坤的消息,自然是伍公馆更为快捷。
“三哥要养伤,派了赵文来接你,大少爷,你一定要振作起来。”赵文离开曼德勒的时候,张定坤还没清醒,柳宁为了宽方绍伦的心,姑且这么一说。
“不过这座宅子守卫森严,赵文联合漕帮的弟兄们几番试探都进不来。”柳宁柳眉轻皱,咬唇道,“白小姐说她会为你创造一个离开这座宅子的机会,你要耐心等候。”
“白……小姐?”方绍伦开口,声音嘶哑低沉,那块瓷片划伤了他的喉管。
“是,”柳宁点头,“她主动约我相见,敌友难辨,但至少‘驱除鞑虏’这一点是一致的。”
柳宁警觉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,她好不容易求得允许来探望方绍伦,并不单为通风报信。
“大少爷……”她嗫嚅道,“我有事求你……”
她小心地睨着墙壁上的阴影,俯在布団边低声道,“你回月城,大概听袁二爷说了据点的事?”
袁闵礼?方绍伦愣了愣,旋即又了然,两边下注向来是袁闵礼的风格。
“……远不止这一处据点,据说据点的分布是有一张图纸的。”时间有限,她言简意赅,“只有提前掌握动态,才能打乱他们的野心和计划。大少爷,这张图纸……多半在三岛春明手里……”
柳宁的心情十分复杂。她虽然志向远大,却从不愿意将家人牵扯进来,极少向张定坤和灵波谈及组织上的事情。
获悉这张图纸的存在后,她也没有想过要找方绍伦。“可我们派了不少暗哨接近三岛春明,都没能成功获得这方面的讯息。包括青松……”
“青……松?”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。
柳宁点点头。大少爷因为大宝、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情她辗转听青松说了,虽然目标一致但彼此之间的联络不算紧密,与任务无关的消息会滞后许久。
想到她哥一直以为大少爷变了心,如果知道这番内情,还不晓得要怎么发作。
她看着方绍伦尽管憔悴,却依然清俊的脸庞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只听说红颜祸水,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太好,也会招来觊觎和抢夺。
柳宁确定无人监听,才敢低声道,“青松牺牲良多……却始终没能拿到图纸……”
青松虽操贱业,但向来洁身自重,为了接近三岛春明不得不投其所好,可三岛春明十分狡猾,看着喜好玩乐、交游广阔,实际上戒备心极重。
之前与青松来往,要么在饭店要么在旅馆,即使到府里的戏台给他唱戏,活动范围也局限在一楼,完全没有接近二楼书房的可能。
这么重要的文件不会随身携带,只有可能放在书房这种常人接触不到的地界。
对组织来说,这张分布图十分重要。因为据点一旦确立,必定大兴土木,耗费极多,轻易无法裁改。华国如果能提前掌握这个动态,就可以防范布局,不至于被动挨打。
她巴不得方绍伦尽早脱离魔窟,可几次三番布局失败后,她也意识到这个任务,大少爷这里恐怕是唯一的希望。
自从方绍伦入住这座府邸后,三岛春明便断了之前的所有来往,费心安插的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。
“大少爷,事关重大,您考虑一下……但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,不要勉强。”柳宁又踌躇又纠结,她奉命来当说客,可私心里也十分担心方绍伦的安危。
她开书寓这么久,与东瀛人打交道颇多,也算了解这些人的性情,最是翻脸不认人的。如果大少爷因此有个好歹,不光她哥不能饶她,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。
走廊上传来木屐叩地的脚步声,她忙跪立起身,嘴里嗡声道,“您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