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令柔再一次醒过来,她已经是置身家中了。
虽在家里,可这一处却比宫中更令她陌生,以至于刚醒的那一阵儿她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是在家里,嘴里甚至还含糊着那些在争吵中没来得及倾吐的字句。
“令柔,你怎么了?怎么还说胡话?”林玉蝉将女儿揽在怀里,心痛不已,她已有太久没和女儿亲近过,甚至都快忘记了该如何和女儿亲近,是等着她苏醒的这几个时辰里才慢慢回忆起。
姜令柔缓缓苏醒,看着自己亲娘,一句话没说,只不自觉在眼里淌出眼泪。她几次试着张开嘴和她娘说上两句,却始终发不出声音,抱着哭了一会儿才声音嘶哑道:“娘,我这次是真的回来了,回到你身边来了。”
哭了那么久,还当她要说出什么苦语牢骚呢!却没想到是这一句,林玉蝉没好气,又横她一眼,教训道:“你上次回来怎么看了一眼就走了?那么留恋怎么不多留一阵子,上次不也是奉旨回家的?”
令柔瘪着嘴哭出来:“那一次我怎么敢留呢?我哪里知道他是不是真心放我走?若我真欢天喜地不作半点犹豫地离开他,没准儿他可就心一狠让我陪他入黄泉了!我怎么敢留,怎么也要赖在宫里才是。”
这好容易安抚下来,不成心的一句话就竟又把她弄哭了,林玉蝉没法子,小心问道:“那这次呢,你还想不想走了?”
说起这个,令柔倒是放下了一口气:“不走了,此后就留在家中,他应当是真的要我回来……”她不断回忆着赵彧的种种表现,越发确定他是真的要她离开。
林玉蝉也偷偷松口气,女儿可不知道,她那好弟弟被皇帝下了个指令,绝对不许她再出家门见外人,在家也不许见到任何侍女随从,只能与她爹娘弟弟见面。用姜澄的话来说,这是“陛下亲自吩咐”的,绝对不允许怠慢,幸好她现在看令柔也没有要见什么别人的意思,就也不怕他们姐弟间争执起来。
“娘,我是被谁送回来的?有没有说过我日后能去哪?只能在京城还是可以出城去?”
林玉蝉一时哽住,她没想到刚放下心来就又绕回了这事,她不想答,可也抵不住自己女儿期盼的眼,只好跟她一五一十说明白:“你是被你弟弟背回来的,澄儿说,陛下要你在家中隐匿一阵子,不要叫旁人发现了,等过段时日再安排你去该去的地方。”
令柔听得一团雾水,她也没功夫计较姜澄为什么会掺和到她的事情里,只问:“什么我该去的地方?我怎么不知情?”
她惊疑不定看着她娘,却没等来答案,只见她摇头。于是令柔只好随便问了个什么旁的:“姜澄现在是怎么了,竟能上达天听,与皇帝都有往来?”能直接听皇帝的指令,那就不算是寻常人,何况姜澄还能进到大正殿里将她带走,就更不一般了。
提起这,林玉蝉竟隐隐有些自豪和隐秘的喜悦:“澄儿文武都颇有天赋,学亦有所成,丝毫不逊于你二叔家的姜洋,本来做皇帝亲卫那会儿的时候就算是在同龄大家青年中受重用的了,上了战场后就更得陛下信任,前年又得了他上峰孙大人的青眼,将他大孙女许给了澄儿。”
说到这一处,林玉蝉又顿住,小心说:“你那时还在宫中困着,咱们在家中也没法子和你联络,不是有意略过你。”
令柔一挥手,示意她并不在意这个,她在意的另有其事:“那么姜澄现在算是在朝中站稳脚跟了?”她可真不明白,她怎么就那么容易做别人的踏板,究竟是有多少人踩着她飞黄腾达了?就剩她一个还熬在苦海里呢。
“是,他可是托你的福”,林玉蝉提起这事情也忍不得尴尬一会儿,又补充说:“他感念你呢!在家中没有什么外人的时候,他也常常同我和你爹说,以后要做姐姐的后盾,保护姐姐。”
令柔一哂,没对这个亟待照顾关怀她的弟弟作出什么评价,只痴痴望着床梁上的布幔,静静听着亲娘絮叨。
她倒也老实,让她在家里待着她也听话,让她不见外人她就也没见,只闷在屋里不吱声。终于有一日,姜澄来见她,恭敬要她跟着他一同走。
把她放在屋里快半个月,今日忽然来了要送她走?令柔没急着跟从,只觉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:“发生什么事了?怎么突然要我走?是宫里如何了吗?”
姜澄苦笑:“姐姐,你就别为难我了,无论是陛下还是我,左右都不会害了你,就请你听从一回吧。”她没猜错,确实是宫中出了事情,陛下忽然昏迷,约有半日未醒。姜澄记着陛下吩咐,见到不好就要立即带姜氏离开京城。
令柔只觉心中正突突地跳,她不知怎么不愿离开,可脚也停不下来,顺从地跟着来人往外走。
他,他究竟如何了?
若是十年前,她是恨不得赵彧立刻去死的,放在三四年前,也是希望他能安静驾崩不要惹事,可放在如今,她竟也不忍去想一个那么强大的、活生生的人忽然死去,那么一段与她纠缠了十五年的孽缘忽然被拦腰斩断。
她不爱他的,也不关心他是死是活,她想,她大概只是不愿亲眼看着活的变成死的,热的变成冷的。
令柔在车上睡得昏天黑地,她明明没病没伤,可仿佛也昏了过去一般,对外界完全失去了知觉,只知姜澄将她送到之后同她说几句话,又匆匆折返了京城。
他动作很急,生怕赶不上他身为天子近臣本该赶上的场面。他知道皇帝时日无多,却不知他能不能撑过这一次,若是撑过去了还好,他还有成长的机会,陛下看在他姐姐的份上也多会提拔照顾;可皇帝若是撑不过这一轮,那就是真的麻烦了,能吃的肉就那么点,旁人可不会等着他壮大起来。
等他赶到大正殿,却随同着一众臣子被拦在外头,殿外不见高大监的身影,只见与高大监同级并称的夏大监出来迎客,这一位平常是不以笑面待人的,今日却难得温煦了些,他含笑道:“陛下已醒来了,算是有惊无险,可也身体虚弱,不宜见风,各位就请回吧。”
众臣神色辨不大清,不过大多都是喜悦,姜澄自然也在欣喜若狂的那一批里,被变着花样地往回赶也不恼,拱了手告辞后又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见了名义上的舅舅和表哥,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才告退。
“哼”,林崖瞧他不大顺眼,这小子年纪虽轻,却靠着他姐姐、养父母、岳家一路向上走,却没什么令人称道的本事,自然难以服人,“他依仗没了,看他日后还怎么得意!”
林翀瞥了儿子一眼,倒也没说什么。姜澄的依仗没了,可他们林家的依仗也快倒了。当朝新贵,谁家不仰赖着当今圣上拔擢?他们家根基还不稳当,接下来一旦行差踏错,轻则被赶回河东老家,重则声名尽毁,再无起复只可能,容不得他不小心。
这边赵彧才睁眼,看到的第一个是高福,恍惚着说:“你真是忠心,这是自尽了来地府陪朕吗?”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咂摸出点遗憾的意思,他本想着死后应当万事不知了,却没想仍能在阴曹地府中与前人再会,早知道,他就将她……
高福哭笑不得,无奈道:“陛下,您是天子,天子自有天相,地府不敢收您进去。您这是复生了,您活过来了!”
活了?赵彧面色又重新变得漠然,活了,那还不如是真死了。他都将一切安排得完备无缺了,还强拉着他的命不放算怎么回事?难道非要他苟延残喘地度过最后的时光才行吗?
他现在挪着目光都费劲,将手抬起来张合,看着那点稀薄的皮肉在指尖掌间可怜地支撑着,没忍住笑了出来。他还记着他与令柔刚成婚时,时常喜欢将她抱在怀里,却又觉得她太轻盈,于是既责怪她家里没照顾好她,又想着一定要尽力让她长得更结实强壮。可如今看来,她是长肉了,他却只剩薄薄一层,若真论起重量来,他怕是比当年的令柔还不如,可他还比她高了一整个头呢!
赵彧将手放回去,内心忍不住暗暗发笑,他已分不清情爱这东西是害人还是助人了,若是没有这么个令他牵挂的小东西,弥留之际他大概会极不甘心,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忙于无休止的争斗算计;可他有了她,于是死前也只剩对她的爱恋和祝愿,一丝精力都分不到旁的那些琐事杂事上。
可想到这里,他又陡然生出一股怨恨。若是将死的是她姜令柔,那么他大概是要追随而去的,可凭什么他要死了,却任着她在外头逍遥?
最后一次,阿若,我再考验你最后一次,你只要对我还有一丝丝的留恋,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,我就不要你陪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