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沈砚离开北岭村。临行前,那名瘦弱女童追出十里山路,塞给他一只粗糙编织的草环。“送给您,”她怯生生地说,“娘说,戴了这个,恶鬼就不敢靠近。”
沈砚接过,郑重戴在腕上。他知道这世上并无恶鬼,有的只是被遗忘的灵魂,在黑暗中徘徊太久,变成了传说中的怨祟。
回程途中,他在一处荒庙歇脚。庙极破败,屋顶塌了半边,神像倾颓,唯有香炉尚存,炉中积满雨水。他坐在门槛上喝水,忽觉一阵心悸,似有人注视。抬眼望去,只见庙壁裂痕深处,竟开出一朵小小的双生棠花,半红半白,孤零零地悬于残垣之上。
他怔住了。
伸手欲触,却又收回。这花不该在此处生长,赎魂棠的种子向来只在知心书院方圆百步内存活。除非……它并非来自土壤,而是源于执念本身。
当晚,他再度入梦。
依旧是草原,但这一次天色微黯,远处金门紧闭。无数身影伫立门前,无法进入。他们面容模糊,衣衫褴褛,有的肢体残缺,有的怀抱虚无。沈砚认出了其中几人??北岭村那位叫阿禾的少女,岭南雪夜中死去的产妇,还有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那个“嫁妆钱”的债主……
“你们为何不进去?”他问。
一人回头,声音如风穿隙:“我们等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一句道歉,一声呼唤,一个名字。”
沈砚心头剧震。他终于明白,《疾苦录》所记千案万例,归根结底,不过是在替这些人讨一句公道的话。世人怕死,更怕死后无人记得;怕痛,更怕痛得毫无意义。
他醒来时,天还未亮。雨已停,月光洒在荒庙瓦砾间,那朵双生棠仍在风中轻颤。他取出纸笔,就着月光写下:
>北岭村,林氏女,名阿禾,十七岁,因救三幼童焚身而亡。当日无人收骨,今由沈砚代祭,焚香一炷,诵名一遍,愿魂归安宁。
写罢,他划火点燃,纸灰随风升腾,落向那朵花蕊之中。刹那间,花心闪过一道银光,宛如泪痕。
七日后,北岭村传来消息:两名曾多次流产的妇人同时诊出有孕,脉象稳实,毫无异状。村中长老亲自送来谢礼,却被沈砚婉拒。他只问了一句:“阿禾的名字,刻碑了吗?”
长老羞愧低头:“明日就刻。”
他又道:“以后每年清明,请全村为所有无名死者共设一席,摆一碗饭,点一盏灯。不必烧金银,只要念一次他们的名字。”
长老含泪应下。
此事渐渐传开,各地村落纷纷效仿。有人笑称“沈砚不治病,只管念名字”,可奇怪的是,那些开始追思亡者的村庄,疫病果然减少,孩童夜啼渐息,连田地产量都逐年回升。百姓不懂医理,却信因果。于是“念名可安魂,安魂则康宁”的说法悄然流传。
这一日,沈砚回到书院,发现赎魂棠下的火坛旁多了一封信。信封泛黄,边角磨损,像是经年辗转才送达。他拆开一看,字迹娟秀而熟悉:
>沈砚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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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若你读到此信,我已在彼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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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三十年前,我未能阻止南海断渊开启,因我心中仍有执念??恨父亲逼我习医,恨世人轻贱女子,恨命运夺我去爱之人。这份怨气,成了怨髓滋生的温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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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直到我在濒死之际看见万千亡魂眼中不是怨毒,而是渴望被理解的孤独。那一刻我才真正放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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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成为知棠,不是获得力量,而是学会谦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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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你比我走得更远。你教会世人,记忆是最温柔的良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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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不必为我立碑,不必念我名字。若真要纪念,请继续走下去,走到每一个不敢说话的角落,对那个人说:“我在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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