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任何人?”特伦蒂笑出了声“那么局长呢?副局长呢?她们管理那些文件,熟悉其中每一个名字,如果她们中的某一个、甚至她们两个,都是那人的看门狗呢?格蕾丝、卢纳、阿纳斯塔西亚、杨、左拉、埃洛迪、施拉德哈,她们都不在了,现在凯米拉也不在了,只剩我和法布里佐。”
“可说到底,你也只是我在无流区的教官。”周青始终不愿意面对这样可怕的事实,她拍案而起,手背的青筋凸凸弹动,“已经结束了,特伦蒂!都死了,所有人都死了!战争结束了,新总理也上台了,那些人赚得盆满钵满早已撤手,所有事情都结束了。”
特伦蒂的目光冷下去,她仰头望着周青,缓缓坐直身子,堆迭的T恤褶皱下露出一角漆黑的刀柄。
“咱们要怎么和她掰手腕?就咱们这种人?你,我,法布里佐,就我们三个去对抗官商相护的利益集团堡垒?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,连国际调查局都不可信,那正常的法律途径只是摆设而已,你想在她制定的规则里击败她吗?”
周青环视周遭,确无一人,但仍然压低了声音“枪支就藏在尸体里,由咱们自己人运出去。难道你觉得只有咱们知道这件事吗?我知道你要加入‘游骑兵’,你杀了以前的上司,把自己逼入绝境,再也无法回头,这就是你给曼侬的投名状,你要她收留你。可是就算曼侬表现出倚重你的样子,她也不可能让你知道谁是她的金主。她只是想稳住你而已,让你留在她身边,为她做事,让你觉得你能博取她的信任,成为她的心腹。”
特伦蒂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,就好像早就知道了。她用那双曾经目睹炮火的杀手的眼睛望着自己,周青感到恐惧,和以往她感受到的恐惧不同。
特伦蒂在不耐烦,目光中包含野兽看到食物垂死挣扎而流露出的不屑一顾的蔑视。她在某一瞬间变得很像那些政客,所有的道德指责于她而言都太幼稚、太有讽刺性了,人性的冷漠与高尚都不曾在她身上展现出来。
有人为了陌生的生命而高声反抗,呐喊声振聋发聩;也有人将人命当作无聊谈判上的阻碍,因为永远不会被牺牲而从不害怕。特伦蒂不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一种,她正处于失控的边缘: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正可言。她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能够达成,如果不知道曼侬的幕后金主是谁,杀掉曼侬和她的亲信们也行,反正总有人要为她的遭遇付出代价。她似乎开始有些反社会的倾向了。
这是否说明她对昔日的战友有感情,而且现在仍然有。她爱着她们,珍视她们,她曾经保护过她们,也被她们保护着,即便她们都害怕特伦蒂——特伦蒂总是很压抑,没人能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。她像被关在狭窄空间中的大型哺乳动物,像浸泡在生化试剂里的动物标本。在某些情况下,或者说,大部分情况下,她们无法认同特伦蒂的观念和做法,但仍然,她们之间有无法磨灭的情感上的连接。
周青一直都知道特伦蒂喜欢扣动扳机,喜欢打猎,喜欢杀戮,喜欢瞄准头部。她想说‘你和曼侬的金主不一样’,可细想下来,又仿佛一样。只能说人是复杂的,人都依恋自己的族群。特伦蒂漠视她人的生命与苦难,直到她的族群开始消失。
“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?”周青打破了沉默,“按理来说,你应该去找法布里佐,不是吗?从前你们四个人是一队。”
“曼侬让我来杀麟女。”特伦蒂神色坦然,“艾斯奇弗发现受骗时,她的假画已经被曼侬送给了那位金主。她们炸毁了一个谷仓逃走了,金主非常生气。我收到情报,她们最近在这附近活动。”
周青有点理解是怎么回事儿了,她警惕地注视着特伦蒂的举动,直到对方从前襟口袋中取出一张被密封保存的笔记残片,纸张有烧灼的痕迹,依稀还可以辨识出字迹。斑斑驳驳、断断续续,不大能读懂。
“我后来在谷仓找到这个。”
黑色线人的身份需要严格保密,只有相关人员知道。艺术犯罪组是个很小的部门,相比之下也并不受重视,周青手头的案件从情报收集、线人管理乃至于卧底潜入,通常都由她独自完成。周青知道特伦蒂在想什么,她并不想听从曼侬的吩咐,也不愿意对付Naga那伙人,尤其是麟女,但她得为自己的任务失败找个借口。而且如果真像特伦蒂说的那样,她们要对付的是国际调查局里的内鬼,或许把麟女放在艺术犯罪组的线人保护计划里是个不错的选择。人们常说灯下黑,不是吗?
“据我了解,她们甚至没见过曼侬。如果你想从麟女这条线顺藤摸瓜,成功的概率不大。”周青犹豫片刻,还是选择接过纸张,“但我还是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。”
周青也没办法,她不想和特伦蒂、和从前的事情扯上任何关系,那太危险了,但她要挣钱养家。日子还得接着过,杨的孩子们都在她那儿,阿纳斯塔西亚的母父已经年迈,生活拮据,她还指望着多破案,多拿奖金,挣学费和机票钱。
“相信我们这次见面之后,你会有很多文书工作需要完成。”特伦蒂站起身“不打扰了。再见。”
那个麟女实在不是凡人,她很有可能就混迹在那些专家学者中间,甚至在一些正式场合与曼侬的幕后金主接触过,她可以缩小特伦蒂的怀疑范围。何况Naga的犯罪团伙已经很成气候,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行骗,她的作品中有多少被用作巩固利益同盟的贿赂?她的受害人里又有多少值得一颗子弹?
麟女不知道自己的价值,特伦蒂知道。她要确保麟女的安全,然后不急不忙地去找她。她要对麟女说:我赞赏你,我想要你。我和你,我们一起去清扫这个世界,杀死所有害虫,建立一个完美的乌托邦。如果你对我不忠,我就杀了你。
周青望着特伦蒂的背影,她并入人潮,转瞬即逝,消失得悄无声息,就像她出现时那样。
“喂?琼斯。”周青认命地掏出手机,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果然在监控盲区。“你爹个屌,闭上嘴。打你电话当然有事,没事谁理你?那个雇佣兵团的案子是不是移交到你手里了?我刚刚见到嫌疑人了…我不在总部,我自己也有案子要查的好不好?我哪知道她来这儿干什么?刚刚看到她简直像见了鬼…抓?怎么抓?你都不知道博物馆里有多少人,她还随身带着刀,肯定因为没有背包和相机,客流量又大,安检直接——不跟你说了,我开工了。”
那年轻的东方女人生而颀长,在实习生的围簇下走出场馆,接过纸笔圈点标记,答疑解惑。她面貌和善,如菩萨低眉,腕上一双翡翠镯,不染尘垢,望之起莹,怎么看都是道场清净的正经人。
“祁教授!”见她要走,周青抬脚便追,出示证件,道“我之前同您联系过。艺术犯罪组专职调查员,周青。”
“啊,周探员。您好。”祁庸的笑容温存可喜,尽管她并不记得这个人。
“请您帮我看一下这份质谱分析结果。实验室那边排队排得太久了。”周青把实习生挤到一边,从口袋里掏出卷成筒状的纸质资料。
“要我看什么?”祁庸一头雾水。
“哦,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。”实习生一敲掌心“之前一直收到国际调查局的邮件,请您协助艺术犯罪组的周青探员,我以为是诈骗,都不敢点开附件。那天委员会主席也说要把您借给国际调查局,不过那段时间您出差去了。”
“他不来直接跟我说,就是没有这回事。我也是专家组的成员,是中古亚洲办公室成就最高的研究员,他不应该总像对待私有财产一样对待我,也不可以就这样单方面地决定把我‘借’出去。”祁庸容色未变,语气温和,只是低头阅读分析结果,倒是周青皱起了眉。
像祁教授这样表达不满是不会得到重视的,她心里有点为教授不平,嘴上仍道“事实上,教授,他可以。作为政府资助机构,委员会必须向协商联盟证明自己的价值。请您协助我的工作。”
“只有这一回,周探员,我相信您知道原因。协商联盟永远都不会尊重高级人才和顶尖学府,因为即便是委员会本身也从不自重,像对待临时工一样对待学者。”祁庸抬起头,轻声叹息,随即道“样本一中含有二乙丙二醇、酚类有机合成化合物和无定形硅,这是常用于动物标本制作的胶水。样本二是种生物体,至于具体是什么,我不大清楚,但看图片是种镜贝类的工艺材料。样本三是金属铬合油溶性染料。以我的专业视角来看,这件工艺品的原材料都是网购的,通过数据库比对化学组成可以找到生产厂家及产品序列号,继而确定品牌和型号。”
周青闷声不响,埋头记笔记,笔尖都快写出火星子了。
“还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吗?”祁庸合上分析结果,看周青腾不出手来,于是替她拿着资料,时而提醒道“无定形硅,形状的形…铬,金字旁,各种的各。金属铬合油溶性染料就是高浓度色精。”
“所以这件文物是假的?”周青接过资料,翻到最后一页的高清图片,问道“这是个什么东西?”
“什么?”祁庸没理解她的意思。
“就是这个雕塑…文物总该有个种类吧?我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,方便我检索各文化区艺术品电子备案和博物馆的数据库。我需要一个关键词。”周青求知若渴,期待地握住祁庸的小臂,须臾不肯松开。